空间叙述与《推拿》的“推拿”艺术
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通过对《包法利夫人》等经典作品的解读提出了小说的“空间形式理论”。比如他对农产品展览会的分析:“就场景的持续来说,叙述的时间流至少是被中止了: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被固定在诸种的交互作用之中。这些游离叙述过程之外而被并置着;该场景的全部意味都仅由各个意义单位之间的反应所赋予。”弗兰克之后,空间形式理论又引发了众多批评家的深入探讨,诸如杰罗姆?科林柯维支的《作为人造物的小说:当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埃里克S雷比肯的《空间形式与情节》等等。
“空间形式小说中的故事往往发生在一个相对单一和固定化的场所,情节发展被严格限制在这个具有内部统一性的封闭空间内,很少逸出这一空间。”《推拿》的作者也给自己的小说做了遍“推拿”,功力深厚,疗效显著,其中一明显的效果则是关于空间问题的叙述。小说中的日常空间是极度浓缩的:沙宗琪推拿中心和集体宿舍。即便这两处最主要的空间场所作者也没有给予过多的笔墨,整篇小说仅有两三次正面描写:其一:“沙复明带领着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里走了一遍,每一个房间都走到了。王大夫对沙复明的盘子已经估摸出来了,十三四个员工,十七八张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其二:王大夫在“男生宿舍”住下来了。所有的“男生宿舍”都一样,它是由商品房的住宅改装过来的,通常说来,在“主卧”、“客室”和“书房”里头,安置三组床或四组床,上下铺,每一间房里住着六到八个人。
然而局促的空间并没有阻碍小说情节的发展,作者的匠心、火候和力道,反而让这个小天地里诞生出一个个张扬的人物。作者之所以这么写,并不是为了显摆自己高人一等,而是因为他的“推拿”艺术:他不仅运用场域艺术,刻意安排这个局促的空间――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地理位置,而且努力使这个本来就狭小的空间封闭化、完整化,使外在空间成为衬托。他不仅能“推拿”出恋人的心理,区分不同恋人对待空间远和近的不同态度,而且还能细心体贴地发现不易被察觉的散落而零碎的“小空间”。他不仅使“空间”成为小说叙事的动力“推拿”,而且能够针对盲人的特殊性――看不见的缺憾,而尽量使抽象的形象空间化。
一、场域艺术:地理空间的匠心营造
“沙宗琪推拿中心”作为《推拿》中所有主人公的主要活动场所,地理位置相当不优越,它位于南京郊区:“‘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市口并不好,勉强能够挤进南京的二类地区。20年前,这地方还是农田呢。”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人们的健康水平越来越低,城市人口大部分处于亚健康的状态,“推拿”无疑是应时代而生而又迅速地成为时代的宠儿。通常来讲,这样一项契合现代人需要的消费活动应该处于繁华地带至少是人流量较大的市区。可是毕飞宇非但没有把推拿中心安排到新街口、鼓楼,甚至连一类城区都不是。那充其量只能成为沙复明的梦想和蓝图。毕飞宇这样选择,实在是独具匠心的艺术安排。《推拿》的主人公们是一群盲人,即便他们已经能够自食其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过健全人,但是,盲人作为一个群体,在当今时代的社会话语下,仍然是弱者,仍然处于社会边缘的位置。毕飞宇将“沙宗琪推拿中心”拉到南京这座城市的边缘,是毕飞宇对盲人现存的这种状态无可奈何的认可。
另外,毕飞宇的匠心还在于试图为小说的主人公们创造一个相对封闭而完整的空间,一个远离主流社会的世界。如果把推拿中心安排在城区的繁华地带,盲人推拿师们一定会和外部空间有更多的接触,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作者有意扼杀了这种理所当然。小说中提到小马对外界空间的恐惧:“小马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他学会了拒绝,他拒绝――其实是恐惧――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待在屋子里挺好。”盲人只有在推拿室里才是最健全的,比健全人更健全。这里是盲人的正常世界,没有任何的不便和尴尬,每个人都能游刃有余。少了顾忌和麻烦,他们才能更大限度地展示人性的空间度。
二、衬托艺术:外空间的衬托作用
毕飞宇一方面描绘一个“盲人也是人”的正常世界,一方面却又由衷地想和正常人的世界划出一个界限。这也是他矛盾的地方,妥协的地方。结果则导致在这个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在几十个手指缝中间又挤进几双勾心斗角的目光。在健全人闯人的盲人的世界里,盲人不再是工具、背景。在这个空间里,看得见的却看不见,看得见的才是背景,是工具,是附属,是矛盾的挑逗者。
毕飞宇一心不想让盲人们走出去,一方面“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则不想去写他们的尴尬和不便,他们在健全人面前的自卑。可是即便没有构成有效的关系,他们仍然和这个社会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作者无法将外面的世界写成真空。所以毕飞宇不得不时地将这个小舞台往外搭搭。可是将笔锋转移到外在空间时,毕飞宇的态度仍然在这个小世界里。他明显流露出来贯穿小说始终的一个基调是:“推拿中心的人际可以分为两块,一块是盲人。一块是健全人。彼此相处得很好。如果一定要说哪一方有那么一点优势,只能是盲人了。盲人毕竟是推拿中心的主人,他们有专业,有手艺,收入也高。相对来说健全人只能是配角了,打打下手罢了。”这不仅仅是从技术含量上肯定推拿师的优势,更准确传达出盲人才是主角的信息。所以,这个空间转移到别处,仍是毕飞宇一以贯之的叙事模式。
写到王大夫家里,王大夫的弟弟就是个人渣,是多余人,是健全人中的瞎子。他自私,无所事事,只对自己负责而不顾家人,更不顾对亲兄弟的伤害。而相对来讲,王大夫自尊自重,勇敢无畏地处理了弟弟为家庭制造的困境。我们从推拿室看到的王大夫本来就是一个敦厚,仗义的老大哥形象,将舞台转移到王大夫家,更加衬托了王大夫的自尊与温情。写到医院,有目光的“护士”让人不寒而栗,而盲人推拿师们一个一个手拉手等候在手术室外的场景则暖透人心。无论是有人挤进来,还是他们不得不走出去,作者始终在维护着这个浓缩的空间,小小的世界。通过场域艺术和衬托艺术的运用,毕飞宇维持了小说的相对封闭和完整的空间,使主人公们所存在的世界接近全盲,也使他们人性的空间度得到最大化展示。
三、心理“推拿”:恋人的微妙感觉与“小空间”
集体宿舍是一个复杂暖昧的空间。沙张二人友谊的建立就是因为集体宿舍,王大夫、小孔和小马的三角关系的形成也离不开集体宿舍。沙复明答应王大夫之前问了他一个重要的问题,有没有结过婚。结过婚,他要再给他们准备一间单人宿舍。虽然他们名义上已经是夫妻了,但是为了生存,他们只好继续忍受集体宿舍。集体宿舍导致了王大夫和小孔之间距离太近,结果反而成了一种阻碍。闹过矛盾之后,王大夫想打个电话给小孔,希望和解,可是“手机刚出现传呼。王大夫却听见了隔壁的铃声。手机铃声吓了王大夫一跳,这电话怎么打?这不是现场直播么?王大夫想都没有来得及想,匆忙把手机合上了。又担心小孔把电话拨回来,王大夫干脆关了机。”正是这种空间上近的阻碍,成了恋人的麻烦,造成了王大夫和小孔的误解。甚至矛盾化解之后,他们仍然为做爱寻找空间,他们下早班,为做爱争分夺秒。
可空间对于金嫣来说,无论远与近,都不是问题,金嫣可以跨越空间上的任何阻隔。为了徐泰来,她从相隔千里的大连辗转到上海,又追寻到南京,最后定格在沙宗琪推拿中心。未见到徐泰来之前,在金嫣那里,他是一个名字,一段爱情传奇,无数首情歌和一颗支离破碎的心。金嫣就在虚拟的空间里和徐泰来谈起恋爱。金嫣不是小孔,小孔因为空间问题对王大夫旁敲侧击,受尽委屈。金嫣在她的空间里永远占据主动地位,即便是从虚拟来到现实。金嫣对徐泰来的攻势更是锐不可当,声势浩大,哪怕是在人满为患的休息区。毕飞宇善于通过空间来营造气场,金嫣丝毫没有顾忌,在无数双耳朵昕着的休息区里,对徐泰来百般疼爱。也正如毕飞宇所说,“金嫣就是有这样的一种辽阔的气魄,越是大庭广众,越是旁若无人。”金嫣反被动为主动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盘出自己的一片恋爱天地。金嫣完全掌握了_空间。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经常描写一个很细小,一般不被注意的空间,那就是手指缝,描写恋人时尤其如此。他们很依赖那种十指相扣,严丝合缝的感觉。在写到沙复明的初恋时,有这样一段描写:“女孩的手指找到了沙复明的手指缝。扣起来了。这个看不见的场景远远超出了沙复明的想象,他无法想象两只毫不相干的手可以呈现出这样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结构关系,像精密的设计,每一根手指与每一个手指缝都派上了用场。很结实,很稳固。”这种很结实很稳固的空间上的结构关系,其实是让他们得到了一种安全感和依赖感,连手指缝中都有对方的手指,这是极有依靠的关系。
四、动力“推拿”:叙事的空间化及其艺术推动力
集体宿舍这样一个空间对于一对恋人来说是个煎熬的地方,尤其是对小孔和王大夫这样情欲旺盛的一对。小孔因膨胀的欲望带来的痛苦无法言说,作为一个女人,这种事情她对王大夫说不出口,而偏偏王大夫叉不能心有灵犀。局促的空间满足不了膨胀的情欲,膨胀的情欲在局促的空间中被压抑,小孔不得不寻求别的突破口,将自己的烦躁和渴望间接地转移到小马身上,希望王大夫能够心领神会。可结果却导致王大夫的误解越来越深,也导致了小马深陷于对小孔的迷恋和幻想之中。
小说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场景,三人共同上钟。他们选择了一个三人间,小马在里侧,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门口,三个人就这样又挤在一间屋子里了。这样的组合不只是小马别扭,其实,王大夫和小孔也别扭。三个人的关系本来就暖昧不明,这样巧合场景的出现更使得这种暖昧升温,尤其是对于小马来说。这种微妙的空间关系导致了小马内心情感的复杂变化,导致了最后的爆发――抱住了小孔。空间因素在这里的作用举足轻重,可以说是导火线。它已经明明白白大摇大摆地参与到小说的叙事中了,“不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所,而且还作为一种文化情境参与了叙事并叙述自身,对场景的选择隐含着作者的创作意图。”空间因素常常融入到小说的叙写中,成为不可剥离的必要成分,甚至是一种推动力。
毕飞宇还在描述中使各种抽象的感觉空间化。他认为幸福是无边无际的,可以升上天,可以沉入地;情欲是一条四通八达的路,能生出无限曲折的枝权。郁闷的小马想把黑暗给撕了。在沙复明看来,语言也是有穴的等等。这样的描写在小说中俯拾皆是,这是毕飞宇的细心和体贴之处。毕飞宇描写的是一群盲人,在无数感觉里,他们最大最多最普遍最时刻相伴的感觉是触感,用他们的手,用他们的身体去试探所处空间的一切。所以,我们在《推拿》里很少看得见颜色。小说里通篇离不开的也是手,无处不在地写手原因有很多,触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推拿》中的空间从推拿房到休息室,又从休息室到推拿房;从推拿中心到集体宿舍,又从集体宿舍到推拿中心;从推拿中心到王大夫家,又从王大夫家到推拿中心;最后从推拿中心到医院。空间场景高度集中,空间的转换重复不断,小说就在这种转移变化和重复中前进。在以人物为结构的这篇小说中,作者在空间叙述上的“推拿”艺术很是到位,既反映了作者的意图和态度,又带动了情节的发展,矛盾的展开,还展示了不同人物处理同一问题的不同方式,彰显了人物性格,形象也愈加饱满。